我遇见了我的神明
我出生的那天，下了很大的雨，足足下了半天，只半天便淹了整个小城。我便唤作：雨生。我叫这个名字，也和雨有着不解之缘，我到哪里，哪里便会下一场雨以示欢迎。
我出生的时候，只有一只眼睛，一条手臂【左臂】。
另一只眼睛我常戴义眼，我偶尔会换义眼的颜色，异瞳总是很酷的，要是每次颜色都不一样便更加有趣。大多数时候我将义眼的颜色换成黑色或者棕色，人类朋友们会以为蓝色的右眼是我的义眼，我便将错就错下去了。
独臂便要难受许多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拥有右边的手臂。
我是个人类，之所以这么说，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是有神明与妖怪的，在没人的地方，我时常能看到他们出现。那个只有一只脚的红色小鸟，自称毕方；那株会说话的海棠花自称沙棠，可除了会说话，怎么看都是一株普通的海棠罢了；那只叫声奇怪的小猫咪时常来找我玩耍，他只有一只眼睛，却有三条尾巴，我知道他名唤“讙”。还有许多这样的小妖怪，长得奇奇怪怪的，而且旁人看不见，只有我能看到。
我最好的伙伴也是一只红色的鸟，整日与我形影不离，我叫它阿蛮。阿蛮与其说是鸟，称其为鸡仔更加合适，他胖胖圆圆的，还不会飞，可能是折断了一只翅膀的缘故，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肩头，有人来了就藏在我口袋里，我嘲笑他胆小。毕竟除了我以外，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他，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嘛？
说到神明！我是见过神明的……在梦里。那是我很小的时候，第一次见到我的神明，那时我的神明如同谪仙一般，虽然身着如火红衣，却丝毫没有妖异的感觉。桃花瓣落在他肩头，他温柔地对我微笑，很温和地问我，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，我说我想要“朋友”，我向来是一个人待着，因为一只眼睛一直手臂，而且没爹妈，同班的小孩子们总是嘲笑我，他们喊我“独眼龙”“独臂猿”。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待在一起，我也想要有人能陪着我。他温温柔柔地摸摸我的额头，笑了笑：“当然可以，你会拥有朋友，你这一生会有很多朋友且平安顺遂。”
第二天醒来阿蛮那只不太聪明的小鸡仔就趴在我胸口上，给我打了招呼。那之后我便能看到各种小妖怪。阿蛮是我的第一个朋友，向神明许愿真的会成功。
我的神明时常在梦里出现，与我聊天，他会轻声地唤我“鹣鹣”，说是给我起的小名，神仙起的小名，我当然是很喜欢。他会摸着我的头，说，旁人都可能离开我，只有他永远不会离开我。
阿蛮是一只只有右边翅膀和右边眼睛的红色小鸟，像我。我也是只有左边手臂和左边眼睛，我们好像天生便该在一起。我时常用左手拨弄着阿蛮的羽毛逗弄他，他也不恼，实在过分了只是用尖喙轻轻啄我的指尖，像在用一根羽毛挠痒痒。
自从我能看到小妖怪，我便时常找小妖怪玩耍，有时也会翻翻《山海经》，按着其中的方向去寻找，偶尔会看见了不得的妖怪。我是在一个夏天遇见毕方的，那天我与阿蛮在树林中“探险”（有段时间我很喜欢这样的游戏，也许因为我们到那时为止都只看见过庆忌、獾、讹兽之类可爱友好的小妖怪），我正单手与杂乱的树枝搏斗得不亦乐乎，一直很安静的阿蛮突然跳起来用翅膀拍了拍我：“鹣鹣你看!那边着火了。”
不待我抬头，便有一股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，一只红色大鸟带着红色火焰向我袭来。“何人闯入吾的领地？”带着压迫的声音在头顶上空响起。火随即在身畔烧了起来，我本能恐惧，想抓起阿蛮就跑，可这威压使我不得逃跑，而阿蛮也没有像往常遇到危险时缩进我怀里。失去意识前，我最后看见阿蛮挡在我身前。“……回来。”我似乎这样喊道……
……
“小家伙你可终于醒了，快快快，比翼快过来，你的小孩醒了！”吵，这个声音真的很吵闹。我睁眼看到了另一只红色的小鸟，单足，身上有青色的羽毛，在阳光下很是亮眼。我坐起来，接过一边的阿蛮抱进怀里，我注意到，身边的泥土是湿的，仿佛刚下过雨，当时的火已不知所踪。是我做的吗，我想起了我出生时那场足以淹没天地的大雨。我打量了一下四周，一片狼藉，仿佛是山洪爆发过后的场景。
那只带点青羽的红色单足鸟自称毕方，说与我和阿蛮因一场水火相识也是缘分，以后就算是朋友，毕竟同为妖怪等等。我点头应了，阿蛮确实是妖怪没错，至于我，我算人类吗？我不知，出生时那场暴雨和前不久的山洪，还有之前我走到哪里都会随之而来的大雨，是因我而起吗？我有些害怕，却也并不是那么害怕，毕竟有阿蛮陪着我。
好几个冬去春来，我换掉了一套又一套旧衣裳，阿蛮也是，每年都会换一次羽毛，并且每一次新长出来的羽毛都会比以前更加美丽。他逐渐从一只圆圆的小毛球蜕变成一只漂亮的鸟雀。数十年来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肩头常安静地站着一只小鸟。那不是我的宠物，是我的家人。
我的神明也常常入我梦，在变换的梦境场景里，他总是身着红衣，微笑着送上一句万事顺遂的祝福，问我新的一年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。儿时我会许一些很小的愿望，比如想要一朵花，比如想要一场雪，再比如想要神仙哥哥换个衣服颜色。这些小小的愿望都得到了实现，我的神明没有三头六臂，但他无所不能。
后来啊，我也融入了人类世界，有了人类朋友，我学会了许多我不曾会的东西，一些关于社交话术等等。刚开始我是厌烦这些的，我会觉得，我不需要这些，我有我的阿蛮，有小妖怪朋友们。但随着年龄增长，我意识到，我不能没有这些，谁不愿意当一个普通人呢，被指着鼻子骂“异类”的感觉，到底是不好受的。
“岑雨生，过来一下！”有声音在喊我，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，我和阿蛮还有小妖怪们一起玩耍时被打断。但我不能不去，我毕竟是个人类。阿蛮不会介意的，他只会安静地陪着我。我告别小妖怪们，摸了摸我右边的义眼，确定它好好地戴着，我走向喊我的人类朋友。
“你总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？怪奇怪的。你在自言自语吗？”我的人类朋友这样问道。“我……”我语塞。
“真的我们都觉得你有时候好奇怪啊哈哈哈哈，好像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呢，对吧！”“是啊是啊。”另一人附和道。
大家都这么觉得吗……因为我在和小妖怪们聊天，而他们看不到小妖怪。那天以后，我跟小妖怪们说，我以后在有人类朋友们在的时候，可能不会走开去陪他们玩。我渐渐疏远了小妖怪们。
我很难过，也很歉疚。阿蛮安慰我，“有得必有失，你看你拥有了你的人类朋友，我们应该开心才对啊。”他说的有道理，我应该长远地看待一件事情，不是吗？
很累，融入人类真的很累，我很怕他们异样的眼神看向我，不论我想要做什么，他们首先会看向我空荡荡的右臂，然后略微疑惑地看向我的右边义眼。我如果此时识相的话，就应当明白他们拒绝的意图。
那天我又一次入梦，金黄的银杏树下，我的神明依旧红衣胜火，他像往常一样，祝我平安顺遂，并许我一个愿望。我沉默良久，低声一字一顿道：“我可以拥有完整的双臂与双眼吗。”我知道这个愿望难以实现，但万一呢？我的神明不是无所不能的吗？他也许就，就能实现呢？
“好。”没有犹豫，神明答应了，像答应以往任何一个愿望一样。
“在你十八岁那天，我会为你送上这份礼物。我将永远与你同在……”
我醒来时，阿蛮像往常一样窝在我胸口，安静地睡着。我有点激动，我即将要摆脱多年独臂独眼的困扰了吗。算了算时间，离我十八岁时间已经不久了，我从未怀疑过我梦里的神明答应过的事。我想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，十八岁我就成年了，等我拥有了双臂双眼，我可以自己实现一切自己的愿望。神明说他会一直在，从小他像大哥哥一样照顾我，我成年后，不知道我能为我的神明做些什么？一定有我能做的事情。
阿蛮醒后，我向阿蛮讲了神明答应的事情，他安静地听完“好事情，恭喜你呀。”我很熟悉阿蛮，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，可他说着恭喜的话，情绪里并没有任何喜悦。我一阵心慌：“阿蛮，你会离开我吗。”我没头没尾地问道，神明说他不会离开我，我最重要的家人，除了梦中的神明，就是阿蛮了。
“不会，我会永远与鹣鹣同在。”
十八岁那天的梦里，我又见到了我的神明，我一时没敢确定，因为他变小了许多，也虚弱了很多，他几乎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，他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红衣。小小的神明踮起脚尖，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。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，蹲下身扶住他。“是因为我那个愿望吗？我不要了，我不要右边胳膊了！我不要了！”
我才发现，我一直以来如谪仙般的神明，左边袖子是空荡荡的，神明注意到我的视线，勉强笑了笑，“妖力已经支持不住幻术了，鹣鹣别怕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。阿蛮永远与鹣鹣同在。我也许一个愿吧……鹣鹣会为我实现的……希望我的鹣鹣，此生平安喜乐。”
我疯狂摇头，可无济于事，我的神明、我的阿蛮消散于梦境，甚至没有留下一片羽毛。
我十八岁了，我睁开眼，两只眼睛都可以视物，我习惯性摸了摸胸口，空无一物。我在摸什么呢？还是这里应该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存在？站在镜子前，我像往常一样洗漱完，对着镜子用双手整理衣领，我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瞳，窗外光打进来十分好看，我习以为常，我一直有这样一双别人会夸赞的漂亮的眼瞳。
我像个普通人一样一天一天过着，我有不少朋友，每天都过得充实。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，奔劳于尘世间。偶尔我会觉得心口空落落的，仿佛习惯性地摸摸肩头，之后又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动作。这里……应该有什么吗？
那天我久违地做梦了，不记得梦到了什么，但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。窗外雷雨轰鸣，我恍惚。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，大到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。我确确实实是忘记过什么，雨声中，我这样想着。
雨下了几天几夜，丝毫没有停的意思，这几天里，我尝试梳理自己的记忆，我应该有一只红色的鸟。
“你终于舍得想起我了，你小子这些天怎么回事啊，朝你喊了八百遍你都不回应？”一只单足红色鸟在我面前扑闪着翅膀，叽叽喳喳的喊道。
我：……不，不应当是这只。我的那只大约没有这么聒噪？
“啧，比翼鸟献祭一方，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你过上平常人的生活？天方夜谭！”自称毕方的单足鸟嘲笑道。“你看，你哪怕表面上再像一个普通人，无意识地，仍然降下了水灾。”
原来我真的不是人类啊，可笑我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。毕方的话仿佛开关，过往种种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我脑海。
我想起了我的神明，我的那只红色的小鸟。当时日日陪伴我的阿蛮便是我的神明，我当时以为我能和我的小鸟一辈子一起，可因为我的贪婪，我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，我永远失去了我的阿蛮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，而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神明。
我仍会做梦，梦里仍有鸟儿比翼双飞。
梦醒后，我依旧形单影只。
